93、〇一七 夜之九_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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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〇一七 夜之九

  小孩儿脸很脏,两眼无神望着汽车挡风玻璃。上身破烂棉布袄,棉絮沿着肩膀缝合口外露。棉衣过长,腰际拿草绳系着,下头一条红色单裤,赤着的小肉脚冻得乌紫。

  汴杰明开车时连连回头看他,都是一副呆滞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

  接到槟榔屿的电报时,电报上写“放行天津丸三十中国人出港”,打电话确认时,谢择益十分确认的说:“三十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船上中国人与日本人十分好区分。衣着素净得体的就是日本医生,脸上生冻疮、脏兮兮且衣不蔽体的,就是中国人。如今已经开春,仍有些霜冻;这样三十人,也不知是这城市里闸北区几乎熬不过这严冬的多少人中极少数的幸运儿。即使顺利渡过冬天,前头还有度不过的更大难关,比如,被当作“中国猿”,被送往东南方小岛。

  工部局时常接到这种拐卖人口举报。但因租界每天都有不少中国难民无故失踪,大多数人也都见怪不怪;又因是日本人和中国人的案子,和日捕股共享一栋大楼,根据其余几国间谍送来的消息,许多人对于日本进行的生物实验,或多或少都有些耳闻;最近干脆以扩大日租界面积、建立纺纱厂为名,明目张胆的占了一间旧上海县城的医院用作“纱厂医院”,还送了一批仙台医学院的医生过来。实际上私底下在做什么,工部局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大部分巡捕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汴杰明不知谢择益今天怎么就将这件案子拎到了明面上,作为南中国海欧洲邮轮的筹码,他也只能照命令执行。

  也不知是槟榔屿上沟通得太急,还是哪里出了点岔子。等上了天津丸,数来数去却发现共有三十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国人。天津丸上的日本兵说:“说好了,是一船换一船,三十一和三十有多少分别?”

  他坚持说:“长官说了三十人,那就一个都不能多。请留下一人,让我们带回去。”

  日本人说:“你们长官与我们长官协定时,根本不是按人头数来的。通融一下?”

  双方争执了一番,到后来,日本兵忿忿骂道:“官僚主义的狗奴才!”一边从三十一个中国人里提溜出一个营养不良的小男孩儿,将他从甲板上直接扔进大海里。

  小孩儿掉进冰冷海里,起起伏伏的呼救,咕噜咕噜的吐着气泡。满船日军哈哈大笑,并对搜查的英国军说:“三十人,一个不多,满意了吧!”

  日轮旋即扬长而去。螺旋桨搅出滚滚白沫,一阵水沫子在海面翻腾过后,小孩儿沉了下去。

  几个英国水兵立马一头扎进水里,一阵摸索,将他捞了起来。在码头上抢救一阵,好歹命大,留了一丝气在,不过整个都有些蔫蔫儿的。不知是本就傻的,还是被吓傻了;他叽里哇啦说了一阵子话,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带去的中文翻译压根一句也没听懂。

  听不懂话,这就不好办了。问不出家住哪儿,难不成带回工部局养着?上海的中国人里,流民乞丐也不少。从前他就听过,日本病院托人去外面找乞丐里的残废、傻子、疯子、孤寡老人和孤儿带回病院,刚才那艘天津丸上的中国人基本也就是这个组成。那么这小孩儿的父母,八成也是外头过来上海的农民,谋不到生计,沦为难民和乞丐,甚至死于疾病严冬也有可能。这种事天天发生,也不足为奇。

  那么找个暖和的草垛,给他一点吃的,就将他扔下车去?

  汴杰明回头看了眼那小孩儿,小孩儿也在看他,双手捧着给他的羊角包小小口的啃着。汴杰明不知怎的就心软了一下,脚下加足马力,将他一路载回了工部局。

  车开进工部局,远远看到楚望披着件大衣立在大楼门口。他旋即将车开到她面前,停车说道:“女士,正好需要你的帮助!”

  她问道:“怎么了?”

  后座车门打开,翻译提了个脏兮兮的小孩下来,手里死死攥着只啃了三分之一的可颂。

  汴杰明说:“你来听听他说话,我们都听不懂。”

  她蹲下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缩了一下,小声说了句话。

  “说的什么?是中国话吗?”见她皱眉,汴杰明一拍脑门:“难不成带了个日本人回来?”

  楚望笑道:“是中国方言,不过我也听不大懂。中国南方的城市,隔着百公里远,口音都不大一样的。”

  汴杰明叹口气:“那怎么办?”

  楚望端详了一阵小孩儿脏兮兮圆鼓鼓的小脸,“洗干净,拍个照,登个寻人启事?”

  “这……”汴杰明有些讶异,“不至于这么大张旗鼓吧?”

  她想了会儿才回味过来。汴杰明的意思是:这二等公民里的最下层阶级,命本就贱,不值得花大价钱拍照登报寻他父母。

  纵然如汴杰明都逃不出这种将中国人认作低等公民的认知怪圈,其他英国人就更甚了。他这话说的自然而然,仿佛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觉得她似乎有些太小题大做。

  她不则声,双手拎着小孩下腋,提到工部局水管旁边,放出凉水来,将大衣里的丝帕打湿,一下一下给他擦脸。

  汴杰明叹口气,显然是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想着撸起袖管过来帮忙。

  楚望给他擦脸时也尝试问了一些别的问题,诸如住哪儿,几岁了;也包括“爱吃什么”之类的,试图按口味去分辨归属地。问了好半天,她仍旧不大听得懂小孩讲话,但能感觉到是中国南部某处乡下的方言。

  擦着擦着,她看到他脖子上挂着根黑绒线。本以为是父母给他的信物,诸如玉石、石头、胡桃或小首饰之类的。想拿出来辨认一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将绳索末端的物件从他衣服里掏出来一看,竟是块拇指宽的小铁牌。正面写着日语,她不大看得懂。将铁牌翻过来,背面是英文,上面写着:ape(猿)。

  她楞了一下,旋即将他的袖管往上推,露出手肘来。

  脏兮兮的肘关节内侧似乎隐隐有针孔余留的疤痕。

  她触电一样将手松开,铁牌重新塞回小孩儿衣服里,袖子也放下来,背转过头喘了口气。

  汴杰明问道:“怎么了?”

  她轻轻吁了口气,转过头微笑着说:“我知道怎么办。先将他交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五点半爬起来码了这么点,先将就着看看吧。这章之后的剧情比较重要了,我今天再好好斟酌下,晚上再发,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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