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〇七〇 病人十四_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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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〇七〇 病人十四

  再看到徐少谦时,又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了。

  收到电报的第二周周一,徐少谦向告知所有成员:“在达安特号抵达香港之前,所有人不得插手研究院工作。”而几乎在同一时刻,香港总督也收到电报,遣了两队士兵把守研究院,严格盘查所有人进出携带物品、资料,将研究院所有人往香港以外邮寄的信件都截留了下来。

  英国轮船抵达香港之前,研究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凭什么不允许我们给家人寄信?”德国博士卡尔与霍夫曼不止一次愤怒质问英国兵,“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

  “那要问你们自己的人。”英国兵笑嘻嘻的回答,“有人通知我们:拒绝接受调查的一切研究员,可以直接交给国际法庭处置。不想坐电椅的话,还是奉劝你们不要闹事。”

  无论成员是何种愤怒与不解的态度,徐少谦都以万年不变春风化雨态度,微笑的劝告道:“请再耐心等上一周。”

  梁璋却没有这等修为。旁人无数次的逼问,他尚能面红耳赤的缩在墙角一言不发。直到莉·迈也十分不解的问他:“他们究竟在维护什么?维护我们,还是在为了什么防备我们?”

  梁璋急的抓耳挠腮,却仍旧守口如瓶:“我真的不知道!别问我!”

  殖民地上的英国人对有色人种态度素来恶劣惯了。上海、香港、新加坡的华人与印度人早习以为常,而身为白人的卡尔与霍夫曼从没受过这种对待,一时间十分气愤于英国兵的嚣张与傲慢。

  两名德国博士多次在英国兵巡逻走过时挥舞拳头以示不满。过了几日,两名下尉牵来一只黑背犬,给它取名“普鲁士”。在德国博士经过时,笑嘻嘻的吆喝道:“畜生哪里听得懂英文!但是普鲁士别怕,你的亲人们来了,他们一定很想同你说说话。”

  研究室内,白人与有色人种的矛盾也爆发过一次。霍夫曼受不了这样与日俱增的煎熬,终于将自己所有研究资料狠狠拍在徐少谦办工作上,怒吼道:“我不干了!我滚回德国去行不行?”

  面对炸毛的德国灰熊,徐少谦异常冷静的笑着说:“再等等吧。”

  看着霍夫曼在办公室暴躁的怒吼咆哮,昌德拉也平静的安慰这位德国人:“殖民地上的英国人都是这副德性,你们要习惯。”

  人人都默认徐少谦与梁璋是知情人,并自然而然的将楚望排除在知情者范围外。虽然看起来她的日子比徐少谦与梁璋好受多了,事实上,所有事情还没开始,实验室内部便分崩离析,楚望心里也一直暗暗捏了把汗。

  幸而达安特号很快抵达了香港。

  来之前,先来了两队英国下级兵将研究院层层把守起来。整个研究院的人在办公室里静候着,大家都不免有些躁动。

  霍夫曼将徐少谦拦住,指着楼下那群耀武扬威的英国人,无比暴躁的问:“手头工作停止这么多天,禁止我们往回寄信,如今还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我们是科学工作者,不是囚犯!”

  徐少谦笑而不答,随后转身下楼。

  霍夫曼一拳捶到棉花上,扭头怒不可遏的狂吼:“我要辞职!”

  总督亲自带人去码头将人接过来。徐少谦下楼去迎接时,楚望根本坐不住,也急不可耐跑到阳台上去观望着。

  两辆轿车缓缓驶了进来。

  楚望目不转睛盯着停稳的车——总督笑着去将车门打开,后座上缓缓又下来一双长靴马裤、小眼镜、高个子、严肃脸的大胡子。此人穿着一件长风衣。

  长风衣大胡子的卢瑟福下车的那一瞬间,楚望作为一个脑残粉,激动地几乎要跪倒在地。

  周围同她一同观望着的嘈嘈杂杂的研究员们,在他下车那一瞬间,也安静下来。隔了片刻,她只听得一阵此起彼伏的各语种混杂着的惊叹与尖叫——

  “卢瑟福?欧内斯特卢瑟福!我的天!”

  还没来得及承受来自卢瑟福的刺激,紧接着,卢瑟福身后,一个秃顶小胡子与一位犹太年轻人也走下车来。

  楚望耳边立马又响起一声尖叫——

  “那是不是卢瑟福的助手威尔逊?”

  另一人抓着脸疯狂叫喊:“是的!就是他!去年跟康普顿一起拿了诺贝尔奖的雾室发明者汤姆生·威尔逊!”

  ……

  所有人里面,只有楚望抽空认真辨认了两人身后那位犹太年轻人两眼。

  ——这是不是奥本海默?

  是刚离开波恩,初出茅庐的二十四岁奥本海默么?

  徐少谦与卢瑟福走在最前面亲密的交谈着,犹太年轻人冷冷的盯着这两人,眼里满是嫉妒。

  楚望心想:哦,没错了,就是他——四年前他被卢瑟福拒之门外,三年后卢瑟福走哪他跟哪,除了奥本海默,没有别人了。

  卢瑟福与徐少谦拥抱过后,简略寒暄几句,两人直奔要事并肩上楼来。在楼上观望的众人迅速作鸟兽散,回到各自的办公桌前,并坐得安静乖巧。楚望沉浸在青年奥本海默的美色里,回过神来,正撒腿要跑,被徐少谦逮了个正着。

  “过来。”徐少谦笑着冲她招招手。

  楚望小跑过去。一行人转身进入一间密闭的办公室,将门关上。

  徐少谦便同卢瑟福介绍她,“卢瑟福教授,我的老师;林致,我的学生。”

  楚望乖巧的拍着马屁:“卢瑟福教授,我非常非常的崇拜您。”

  可不是非常崇拜么!您的卢瑟福模型贯穿了我整个学生时代啊!

  卢瑟福用欣赏有为后生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楚望几乎昏倒在地:卢瑟福看我了,此生足矣!

  紧接着,他对徐少谦说:“不错。当初我不愿让你离开剑桥,现在看来,你的选择兴许是正确的。四年而已,你手下也人才辈出。”

  楚望心想:桃李满天下的那位是您老啊。不止您,您的许多桃李也将要桃李满天下——比如现在您旁边站着的这位名叫威尔逊的助手,还有您背后那位脾气很坏,素来不甚欣赏,还将别人拒之门外的学生——他可是曼哈顿的主导者,未来的原|子|弹之父啊!

  她正想着,脾气很坏、不受人欣赏的青年奥本海默不屑的哼了一声。

  卢瑟福这才又同徐少谦介绍他:“罗伯特。你离开剑桥那年是见过他的。”

  奥本海默自动同徐少谦握手,并冷着脸说:“徐,我也见过你。你离校那一年,我试图想要成为他的学生,被他无数次拒之门外。人们常说我对此怀恨在心,因而不论他去哪,一旦我打听到,一定要阴魂不散的跟着他来。欧洲著名实验室有个传闻:奥本海默这辈子无缘做卢瑟福的学生,所以对卢瑟福的所有学生都怀恨在心。徐,你要小心了。”

  卢瑟福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他来。但是动身出发前,仍旧没忍住给他发了个电报,请他同乘一艘船前来。发了电报后第三天,他就出现了——从荷兰到英国的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了?”

  众人都大笑的时候,楚望心里又咆哮着:大佬!您冥冥之中的第六感是正确的。您没有看错这个人——他可了不得啊!

  笑了一阵,卢瑟福又收敛起神情,说,“再晚几周,等英使的船抵达香港,同你们的政府将一切合约商定妥当之后,我会致信去罗马大学、莱顿实验室与巴黎理化专科学校请几位更为重要的人士——以你那一篇《致密星》的发表为名义。”

  “请恩利克,与约里奥夫妇?”徐少谦问。

  卢瑟福点点头。

  过了会儿,语重心长的说道,“我一直想着:这里会给你什么前途?恐怕只会埋没你。但是没想到的是,你做到了。”

  徐少谦笑了笑,“可我仍旧遇到了麻烦——重大的,全人类的。”

  卢瑟福又说,“我恐怕,你处理起事情会十分棘手——因此,一收到你的信,我仍旧以最快的速度请示女王给予我一个非正式的官方的身份,维持起物理学家与英国行政部门的联系,并监督已经从英国出发的英使。除此之外,我时常听说听说,在殖民地上,英国官员与士兵的脾气向来非常糟糕。因此,我担心你处理起来,会相当棘手。——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徐少谦点头,“这里所有人,现在都在隔壁实验室里——他们等了许多天了。”

  卢瑟福点点头。徐少谦将门推开,一行人走到走廊上去。

  卢瑟福往实验室里看了一眼,徐少谦作了个“请”的姿势。

  卢瑟福三两句步入实验室。所有人都坐在位置上看着他走进来,非常安静的等待他讲话。

  楚望也快步跑到自己的位置上,乖巧的坐好。

  顿了顿,他直入主题:

  “你们也许十分好奇,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来到这里,是以一个非官方的身份,恳请你们,与我一同在这里守护一个伟大的秘密。但是很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权利告诉你们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我们又将为什么而斗争。

  但是我相信,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很快将会猜到这个秘密是什么。也因此,我们所有人,都将为它付出相应程度代价;

  当官方的协议商谈妥当以后,这个计划,便将要正式启动。而从那一刻起,我们都将失去一部分自由、部分通讯与隐私权利:每一封往外拨出的电话,寄出的信件,都可能面临监听、监视、层层盘查甚至收缴;甚至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将受到跟踪与监视;我们当中每一个人的每一个错误的决定,都可能交由国际法庭审判。

  科学无国界。科学应当是属于全人类的财富。但我认为,当它危及全人类生命安危时,科学家理应首当其冲的为其鞠躬尽瘁。

  如果你们为此感到不舒服,或者害怕,那么请现在,立刻离开,回到你应有的地方去。那么,你也与这个秘密无关。”

  他一讲完,便环视着这个拥有六十人的实验室。

  实验室仍旧非常安静。不少人互相打量着彼此,而让所有人都倍感讶异的是:

  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

  他再问了一次:“现在选择离开,仍旧还来得及。”

  一秒,两秒……时间慢慢过去。

  所有人都坐在原位上,没有人离开。

  这时,昌德拉突然扭头问:“霍夫曼!早晨你不是还是说要辞职吗!”

  “什么!我竟然说过这种话?”

  卢瑟福问:“那么你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霍夫曼红着脸抓了抓头发,站了起来,有些害羞的问道,“卢瑟福教授,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问。”

  “我给我在德国的妻子写信,也必需通过层层审核吗?”

  “如果是一些令人脸红害臊的内容,我会诚恳的建议你,在这一周内多写一点寄出去……再晚一些时候,兴许我们会替你将妻子接到中国来。

  在众人的轰笑声里,楚望却莫名的被震撼到了。

  当科学进步危及全人类生命安危,科学家理应首当其冲,为其鞠躬尽瘁。

  所以没有人选择离开。

  太好了。

  ——

  在人身自由受到更为全面的限制前,弥雅如期到来的订婚典礼给她提供了一个外出放风的好机会。

  一周过后,元朗镇。

  那天是个相当好的天气,蒙蒙冬日里,难得能有个这样的艳阳天。

  花园别墅虽说在元朗镇,但也在元朗边界的山上。诸多主要人物,不想走路的,从后山直接开车上山顶去;第一次来的,大多愿意从前山上山看看风景,但车只能开到半山腰上。

  元朗镇尚要落后一些,从这一处上山,可以乘竹轿,也能步行。原本人烟稀少的山,从半山下了车来,突然一群轿夫便吆喝往这群姑娘少奶奶们附近着簇拥来,吓了众人好大一跳。一些国外回来,或是白人的姑娘,觉得十分新奇,都去找轿子乘。楚望远远看见薛真真跟在乔太太后头,穿着一件浅黄中装,眼睛亮亮的盯着轿子瞧,似乎也蠢蠢欲动的样子。

  乔太太看出她的心思,大约觉得在这位便宜亲家的订婚宴上,自己家养出来的女孩子兴高采烈去乘轿子,不免显得有失体面。便瞪了她一眼,好让她打消这门心思。

  葛太太跟楚望待在一处,见她眼神往乔太太那边飘,便也随她看去。看了一阵,心里头觉得好笑,三两步走上前去搭着真真的肩膀将她拐走,嘴里冲乔太太笑说着,“乔太,弥雅惦记这丫头得紧,咱们行客也别让坐客等久;乘轿子上去比两条腿走路快些,好让谢爵士心里头也爽快,怎样?”

  “葛太都亲自来请了,哪有不去的理?真真,好好同葛太学学为人之道,啊。”乔太太脸上笑得满面春光,心里指不定恨得咬牙启齿。楚望笑着同乔太太打了个照面,乔太太睃她一眼,又补充道,“瞧楚望,大方利落的,越发人才出众了。”

  楚望自然不想在她跟前讨没趣。礼貌的打过招呼,慢悠悠同穗细和蜜秋一道走在最后头。因人烟稀少,高的矮的森森树丛里头藏着凤尾,太阳底下,空气尘埃都香喷喷寂寥寥的。往山谷底下看去,偶尔一阵窸窸窣窣的,也不知是什么动物鸟儿过去了,还是山里砍材的人走过。

  再往上走一阵,一座黑黑的木头房子,门牌摘落了,外头铁丝网上却晾晒着红黄相间的印度人头巾。楚望正瞧着好奇,突然身旁多了个人,同步播报似的解说,“这是警察局分所。”

  楚望侧身抬头一瞧,旋即笑了,“啊,是谢先生的同行啊?”

  “嗯,同行。不过这里头的巡捕是印度人。”

  楚望点点头,心里想着:反正都是令人敬佩的警察叔叔。慢悠悠朝前头走着,楚望又问道,“怎么不同家里人从后山上去?”

  谢择益面不改色的说道,“因为知道三小姐要上前山来。”

  楚望按捺住想要翻白眼的心情,继续笑着打趣他,“难不成是谢爵士还在同你置气?”

  谢择益却笑了,“嗯。自家请客,竟没一个人通知我,要我不请自来。”旋即他停下脚步,给她看那件灰色西装领口,“礼服竟也要我自己去求人做,够不够凄凉?”

  楚望乐得不行,又凑过头去瞧那身西装做功,见那领口下面一行刺绣觉得面熟,突然咦了一声,“你认识索米尔先生?”

  “索米尔?”谢择益盯着她想了想,“不过我倒是听说过弗兰克·卢卡。”

  听到这个名字,楚望略略睁大眼睛。顿了顿,她问,“这位卢卡先生……”

  “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英国陆军少校,十年前不幸去世了。”

  “死于一战?”

  “并不。他甚至从凡尔登战役活了下来。”

  从凡尔登绞肉机活了下来?!

  “那后来呢?”

  “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喜悦,更没有因战功赫赫而收获任何功勋与封赏。在陆军医院接受治疗时,因一项罪名指控,带着满身炸|弹碎片,死在被放逐的路上。”

  听完谢择益无比平静的讲述,楚望沉默了。

  谢择益也默默跟在她身旁走,并不多话。

  隔了会儿,她问,“什么样的罪名,竟要这么残忍的对待一位功臣?”

  谢择益想了想,说,“尽管二十年前英国人人知道这件事。但是,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兴许该去问问……嗯,那位法国裁缝先生。看他是否愿意亲口告诉你。”

  英国一八六几年废除同性恋绞刑,改为阉割与放逐。

  其实谢择益不讲,楚望也大约猜到了。但正因猜到了,联系到索米尔先生与那张照片,她心里更是觉得凄凉悲哀,五味陈杂的。

  再往山上一点,高一些的树枝歪歪扭扭的支在道上来,好几次险些戳到谢择益额头上去——大约是修整山道的工人并没有顾及到谢择益这类身高人群的爬山体验。越往山上走,别墅也渐渐越多起来。前面乘轿子的先走了,后头走路的穗细与蜜秋为不打扰两人说话,也拉开一截距离。楚望心想,倒也为难他长手长脚的,非要收着步子跟着她走在后头。

  正想就他这绅士的行为夸赞他两句,一间别墅里突然冲出来一只小而肥的哈皮,龇牙咧嘴的冲楚望汪汪直叫。笑着冲那狗摆摆手,却哪想那狗越吼越厉害,还大有冲上来的架势。狗向来也看人眼色,你越不怕它,它越怕你,绝没可能越发气势汹汹的。

  她正纳罕着,顺着那狗吼叫的目光一扭头——刚刚还立在她身边的谢择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离她三四米开外的地方。脸上勉强装得还算淡定优雅,却大有抬脚开溜的趋势。

  这时候一个苍白头发,眼睛湛蓝到透明的天主教修女,笑盈盈的从别墅里跑出来,嘴里说着:“谢少,我刚正同谢爵士问到你呢,怎么听说你从英国授衔回来,这半天没见着你……路易十八,走开!走开!别吓着咱们中尉大人。”一面冲谢择益笑道,“谢少,你别怕,它从来不咬人。”

  谢择益:“……”

  谢择益:“我不怕狗。”

  她一边赶狗,一边嗬嗬笑着说,“以前印度巡捕没来时,我们怕这山上不太平,就每家都养着狗。小时候爵士带你来山上,你可是一路从山脚哭到山上。长得那样漂亮的小孩儿,哭的那样惨,将我们一众姑子心疼的。啧啧,真是个小可怜。”

  谢择益:“……托您的福,现在不怕了。”

  楚望在后头笑着往上走,修女接着又说,“再往上头,列斯与吉美家还好几只狗,大家都去订婚宴上了,没人看着。你请跟我来,我带你从这后头绕道上去。”

  楚望笑问道,“谢先生?还要跟我一同上山吗。”

  谢择益勉强挤出一点尴尬的笑,轻咳两声,“那么,晚点再同你赔罪。”

  如今的香港也就这么大地方,从总督往下数,先数到谢爵士,然后才是这一众名气颇大的修女。漫山遍野都是熟人,稍稍谈个恋爱,不出第二天,全香港都知道了。要是她是谢择益,大约也不大肯随便带女朋友回来,否则稍不注意就是个大新闻。

  目送谢择益与修女远去,楚望慢悠悠晃荡上山。爬上山顶,往后望下去是郁郁葱葱的绿中夹杂着白的山,隐隐能看到一点元朗镇的影子;往前望下去,湛蓝的天下头连着青蓝色的海,围绕着一个虾灰色香港城。

  穗细跟葛太太先去典礼上了,蜜秋单独留下来等着她,略有些讶异的问道,“姑娘,谢少怎不见了?”

  楚望还没来得及嘲笑谢择益一番,真真先从两株木瓜树后头跳出来,搂着她的腰逼问道,“说!什么时候跟那位谢少搭上了?”

  “什么搭上了?又不是长三堂子里的人。”

  真真笑了,“唷,我们楚望现在厉害了,连长三堂子是什么都知道啦。”

  穗细见她们两位小姐玩到一处,便识趣的走开了一些。

  待穗细走远了,楚望捧着她的脸,恶狠狠的问道,“倒是我该问问你,你跟叶文屿怎么回事?”

  “葛太太刚才已经数落过我了,你又接着来!”真真唔唔嗷嗷直叫,“你先放手!”

  楚望又捏她两把,勉强松开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哦。”

  “倒也没什么。”真真揉揉脸,将她拉到那株木瓜树后头,狠狠说道,“那位上海海运局沈副局长,从前不过是个奉天康平的地方官。去年东北靠到南京来,沈副局长四处巴结人,混了个海运副局长当,突然全家人鸡犬升天了。那独生女儿沈月英到了上海,入了中西女塾,在一众千金小姐们中间勉强混了个名头。别人不过看在她父亲份上,尊称她一声名媛闺秀。那土里土里的作派,倒真拿自己是个人物了。不过是个乡下人,真以为谁看得起她?”

  楚望沉思了一阵,“叶文屿他家里人看得上,要给他结亲,他看不看得上也不算数啊。”

  “他不肯结,他家里人敢拿他怎么样么!难不成追到香港来将他捉回去签字画押?”

  “要真来了呢?”

  “真来了……”真真气鼓鼓的,“大不了说开就是了!”

  “他家要是不肯呢?”

  “凭什么不肯啊?他家算哪根葱!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

  楚望叹了口气。虽不是皇亲国戚,但好歹也是有自己的领域,也是要开疆拓土的呀。

  于是又问:“我小姑妈怎么说?”

  “蒋先生今天将叶文屿请来了,她说,她一会儿去将叶文屿捉来问问话。若是觉得他人可靠,便叫我也别搞出太大动静,她帮我想主意。”

  葛太太话里当然还有下半句:若是不可靠,你也趁早放手。

  但是她看真真的眼神,大约是直接将后半句忽略掉了的。

  真真气呼呼的嗯哼两声,“反正后头毕了业回上海,实在不行,便与他一道去留学。美国,英国,比利时,天涯海角的,他家总捉不回来了吧?”

  楚望盯着她瞧了一阵。话到嘴边,只笑笑。

  转而说,“过去典礼那边吧?”

  真真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刚才诸多怨气,一转眼的功夫,满腹牢骚立马抛诸脑后。笑着说,“弥雅刚告诉我,去订婚宴上,全是些婆妈大爷辈的人物,行些敬礼磕头的老套路,顶够无聊。她叫我们别去了,让我直接带你去隔壁水果庄的园子里去等她过来——你就别瞧这几个歪瓜裂枣的了。”

  楚望还在盯着那树半生不熟的木瓜瞧,真真拉起她就跑。越过一排排绿粉墙的精致洋房,有一阶千寻石。拾级上去,果然一片茂密的水果园子,一树一树,归的整整齐齐的;中间开着个小道,直通往一间乌压压的大宅子;宅子是木头的,遍布着绿累累的藤蔓。

  大宅子外头养着一丛红的黄的花,一个低矮个头、棕黑皮肤,着一条拷绸裤子的花匠,在外头给拿铜壶给花儿浇水。三人一打照面,真真便问:“是阿金先生吗?弥雅叫我们来这等她。”

  阿金冲两人一笑,笑出一嘴参差不齐,给烟熏黑黄了的镶金牙齿,拎着水壶替两人开门。

  屋里黑漆漆的,阿金拉亮一盏低低的灯,两人都惊呼了一声——屋里四面墙,从地上到顶上,全摞着书;那灯的正下方,却搭着一个简易的戏台子。

  真真咦了一声,在屋里来回走两步,嘴上说着,“刚还说着长三堂子,怎么转眼,弥雅就引我们来个书寓似的地方?”

  阿金先生看她一眼,摇摇头。留两人在屋子里头,直往门外去了。

  屋里唯一一张桌子搁在书架的一角,上面乱糟糟的摊着一副骨牌。两人都靠过去,面面相觑起来。

  “你会么?”

  “我哪里会这个?”

  真真撇撇嘴,正要去摸那副骨牌,阿金先生端着一盆水果进来,给两人放在桌上,里头都是些冬季的热带水果:木瓜,番石榴,香蕉……

  真真注意力却不在水果上,只问:“阿金先生,这个要怎么玩?”

  阿金先生剥了只香蕉递给楚望,旋即低头洗了牌,将牌排成长长一条,然后纷纷推倒,拿手势示意真真也堆一条。真真大约是觉得好玩,便照他说的排了一长条骨牌。随后,阿金先生对着她闭起眼,比了个双手合十的姿势,真真也照做了。

  他将那副牌成堆推上去,点上一支香,抽出一张卡来,上面写着:中下。

  两人反复完了三次。三回的结果是:中下,上上,下下。

  真真立马去翻那本解卦的线装书,对应的是:获之无不利,莫欢喜,空中楼阁。

  楚望扭头去瞧,问道,“什么意思?”

  真真不答。一扭头,将那书一扔,走开了。

  阿金先生又拍拍楚望,示意她来。她笑着摆摆手,“我不信这个。”

  阿金先生再三坚持下,她想了想,求国家前途当然要信科学,不能迷信;那么不如求姻缘玩一玩。

  想到这一层,她照着阿金先生的示意,又推了三次骨牌。

  下下,中下,下下。

  除了第二次是中下,两次都是下下。

  阿金先生也摇摇头,将那副骨牌胡乱打乱。楚望笑着去翻那线装书,上头写着:水卦。负且乘,致寇至。

  她便又去问真真:“这又是什么意思?”

  真真瞥了一眼,“都两个下下了,你还去翻那书看。总不是什么好意思。”

  真真被卦搞得整个人兴致缺缺,缩到一边去翻书玩了。楚望心里头想着:这卦,说起来吧,也不知道该算是谁的。

  便也笑笑,吃起瓜来。橙红红的木瓜,意外的香甜。

  刚吃完一个木瓜,远远便听得弥雅的笑声——“阿金先生,她们来了么?”

  随后,弥雅踏进屋里来:妆容发饰精致,浅红短纱裙外头披了件狐毛,下头是白丝袜与白缎高跟鞋。

  楚望笑道,“准新娘怎么不好好呆在宴会上待客?”

  弥雅翻个白眼,“说是我的订婚宴,还不是冲着人物多,想打交道来的——终归没我什么事。我待在那儿跟花瓶一样,反倒碍事惹人嫌。一群大嘴八婆,让蒋先生应酬去吧,我可没心情——饿死我了,为了穿这裙子,一早晨空着肚子,见人便咧嘴笑,楚望,替我剥根香蕉好不好?”

  吃着香蕉,她总算缓过劲来,侧头去看那一堆乱糟糟的骨牌,说,“阿金先生替你们算骨牌了么?从前我小时候算过,说我必得找一个年长我二十岁的——蒋先生正是三十七,哪知还真让他说中了。”

  听完这话,真真脸色更黑了,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看书,不再讲话。

  楚望笑着看她一眼,弥雅立马会意,笑说道,“这里从前住着位遗老,阿金先生是他的管家——是个哑巴,不会讲话。遗老去世了,他便一直守着这园子,种种水果。在香港长了这么多年,倒从没吃过什么别处的水果能比这里好吃的。”

  见真真仍旧黑着脸,便又说,“家里头那几位妈妈们大都迷信这个。这东西,不中不洋的,不过刚好讨了她们的喜,也不能全信。你们知道么,当初阿金先生给我哥哥算的时候,那卦还说:他是个要孤独终老的命——他长这么大,女朋友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了,还孤独终老呢,谁信?”

  真真在角落里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总算是高兴点了。阿金先生拿玻璃壶盛了白葡萄酒来,真真尝了一口,惊叹道,“好甜。”

  弥雅又说,“若是夏天来,这里的葡萄也格外好吃;不过现在来,倒是可以喝一点葡萄汁……是德国的酿制法,叫羽毛酒。夏天刚酿出来时,甜甜的,也不醉人。窖久几个月,到现在才勉强算得上是酒。”

  今天是弥雅的好日子,楚望也盛了酒,与她一道喝上好几杯。如今酒度数虽不算得高,但因弥雅心情大好,便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过了阵两颊便红润润的。她叹了口气,“好快啊,就要毕业了。”走过去拍拍真真的肩膀,“来,跟我一起唱一曲。”

  没等真真反应过来,她扶着戏台子的台阶爬上去,孤暗灯光下,浅红纱裙衬得她脸颊越发红润剔透,眼睛也亮晶晶的。

  阿金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抱了只手风琴出来,坐在台阶上,只等弥雅开唱。

  “唱什么好呢?”她立在那里笑着想了想,“——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一个你。”

  手风琴声调子也缓缓漏响,楚望应声打起拍子。

  真真笑嘻嘻的说,“那位罗密欧·蒋还在隔壁花园里替你待客呢,要不要我将他请过来跟你同台唱戏?”

  “不要他来。真真,我知道你会唱,你来跟我一起唱。”

  “我会唱京戏越戏,偏不会莎士比亚。”

  “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兴许会不会是梁山伯?”弥雅眨眨眼。

  真真立刻会意,一笑,也缓步走上台子,“小兄姓祝名英台,乃是上虞祝家村人氏,敢问小姐是……”

  弥雅用英文接着唱道:“我是维罗纳开普莱特家的朱丽叶。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儿来?花园的墙这么高,要是我家里人瞧见你在这儿,一定不会让你活命。”

  ……

  两人拿英文与越剧的唱腔,将原剧的台词打乱混淆了交错的唱着,大部分时候竟也能合上,听得楚望这唯一一位观众一面捧腹大笑,一面啧啧称奇,丝毫没注意到屋里又走进来一人,在她后头不知道立了多久,低声笑道,“哦?《朱丽叶与……》?”

  “《……与祝英台》,”楚望抬头瞧他一眼,笑道,“谢先生好哇。”

  “三小姐好。”谢择益低头瞧着桌上搁着的一本书,突然忍俊不禁,“下下,中下,下下。谁这么凄凉?”

  “正是不才在下的。”楚望仍旧笑着说道。

  “虽然对此感到十分抱歉,但似乎比我当初那一卦能好一点,”谢择益颇有些遗憾的感叹道,“不知道这样讲安慰到你了没有?”

  “并没有往心里去。不过……听说了谢先生的卦象,也实在令人十分叹惋。”

  “我不信这个。即便真的孤独终老,似乎也不至于太坏。”谢择益剥开番石榴咬了一口,无所谓的说道。

  手风琴声戛然而止,弥雅拎着裙子,笑着下了台子跑过来挽住谢择益的胳膊,“哥——你怎么来了!”

  “唱得不错,”他说,“特意来找三小姐的。”

  “哦?”弥雅颇有些好奇。

  谢择益微微眯起眼,摸了摸衣兜,掏出一只老旧的锡制火机。咔哒一声,没火。

  他转身对楚望说,“这只已经坏了……想找人做一只新的,突然想起之前去离岛的船上,见到你男友那只机械火机,十分羡慕。那位法国先生告诉我你有好办法。所以我想,兴许我该来问问你,应当去哪里订做。”

  “啊,那一只……不会再有了,”楚望略有些抱歉的笑笑,“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给你都彭先生的联系地址,兴许会有一些别的你会喜欢。”

  “那么便麻烦三小姐了。”谢择益向楚望呵了呵腰,又尝了口木瓜,点评道:“今年的番石榴有一些苦,木瓜还不错。”

  “今年羽毛酒特别甜!”弥雅笑着说,“一会儿在阿金先生这里吃饭,还是回去尼姑她们那儿?”

  “我二十点三刻的船回上海。过来看看你,这就要下山去——便不吃了。和朋友们玩开心。”

  谢择益讲完这话,来去如风的抬脚走人。眨眼的功夫,再往园子外望去——早没了人。

  楚望心里默默想着:走得倒是潇洒。自己下山,不怕被狗追着漫山跑么?

  作者有话要说:*莉迈原话:(whataretheyprotect?protectus,protecus?)

  *楚望对卢瑟福教授拍马屁时,对他超长称谓的原话:pro.dr.lutherford,presidentroyalsociety

  *奥本海默年轻的时候……性格非常燥,也非常萌,也确实被卢瑟福拒之门外而怀恨在心……但是也实在非常可爱。我写出来的奥本海默仅供参考,请他的粉丝不要对我进行人参公鸡……

  ——

  *羽毛酒,白的叫federweisser,红的叫federroter,没什么度数的葡萄汁,在冰箱里放十几天,就是轻度数的葡萄酒了。

  ——

  *【书寓】【长三】【幺二】

  1.上海娼妓中等级最高的是“书寓”。进书寓的□□仍需找介绍人推荐,并得学会几句词书装装门面。这仍让人感觉手续繁,于是,一种身分与书寓相当,而无须履行这种繁杂手续的娼妓“长三”,便应运而生了。长三的出现,终于导致书寓在光绪末叶几告绝迹。

  2.长三本来也是高等娼妓,只是自同治年间始,其取费规矩有了划一的市价,以陪酒银币三元,留客度夜再三元而被人们从骨牌中的长牌六点图案中演绎出来这一种称呼。早期的长三妓院,主要分布在四马路(今福州路)上的东西两条荟芳里,以后逐渐向三马路(今汉口路)、六马路(今北海路)发展。到1918年年底,上海的长三人数已达1229名,如果以每个□□配有一至二名娘姨大姐计算的话,其从业人数之众即可想而知了。

  3.上海滩上还有一种被人们视为下等娼妓的“幺二”妓院。幺二娼妓仅在东棋盘街一带落脚,妓院的房屋大多为以前的客栈,十分简陋。幺二的生活十分艰辛,往往在晚上六七点钟吃晚饭时,才是来客最多的时候。□□只需龟奴一声“见客”,即刻到。客堂里站班听来客挑选,被挑上的得强颜欢笑地应付一番,才能继续回去吃饭,又得匆匆出来伺候客人,有时通宵达旦。不接客的□□常是五六个人挤在一间鸡笼似的小房间里睡觉。

  ——

  *莫名飚到一万字,明天请放我休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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