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〇二九 夜二一_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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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〇二九 夜二一

  林家虽派了车送允焉,临出门,周氏仍不放心,定要一道上车亲自将她送到华懋饭店。十几分钟的路,总觉得怎么都不够她讲,定要发足长篇大论:“这是你回国第一次出来交际,可别忘了在英国与法国学到的规矩,可记住了,别叫人看了笑话。”周氏留学日本时也中国人圈里的美人,后来因为身份,已失了能出入大多数正式场合的机会,便全副心血托在了女儿身上。

  “香港统共那么几所女子学校,少不了能在上海见到几位老同学。你大姑妈家外甥女薛琪琪……”

  “薛真真!”

  “总之,她可没学过什么英国规矩。见了,可收敛你的脾气,想想你是谁,她们是谁,讲话见面也请矜贵一些,我的林小姐。”

  “知道啦。”允焉怎么不知道妈妈想钓金龟婿的心思?满心欢喜坐上车,生生给她讲到心里直翻白眼。好容易车终于停下来,在车里她还黑着一张脸,推开车门,立马改换一张呵气如兰的模样,拎着藤编手包跨出门去:“兰西,宝丽,好巧!”

  她轻声一喊,在饭店门外四位肤色各异的姑娘回头来,笑靥竟也与允焉如出一撤:“玲娜,好巧。”

  她们六七个私立中学女学生趁着修学旅行一年机会,一道来了中国。有的是回来与家人团聚的,也有父亲叔伯派来南洋英殖民地上做军官亦或经商的,宴会必是少不了她们。这几位一早便相约这个点在华懋外头准时见,到时候同台登场,总是要比打散了零零散散登场闪亮瞩目得多。可不是很巧吗?

  四人觑了一眼允焉的旗袍,暗自庆幸着并未撞色。宝丽松口气后却笑道:“玲娜,你这云绉花色我前两天也看到过。我们年轻女孩子,平常时候穿还好,去跳舞场上给那荔枝红的光一照,容易显黑。哎,从下船至今不过四五天时间,哪里够做一身像样衣服啊?还好临上船前,叫我婶婶帮我请上海师傅做了两声应急。”

  兰西与宝荣去看宝丽的玫瑰红软绸长裙,“款式简单也好看,又有设计感。”

  宝丽不露声色的微笑起来。

  宝荣又说:“一定要白,这色彩才好看;然而要配上这款式,非要削肩、细腰薄而细的女孩儿才行。白种人天生骨架子大,要拿鲸鱼骨收了腰穿才能看。偏偏软缎子恨不得将你身体都从缎子里头泼出去才好,里头穿什么都行不通。要么只能东方人穿,可惜又不够白。”

  兰西也是白人,听了前半句还不大欢喜;又因她们这群姐妹里头宝丽最美,更不甘心今夜宝丽一个人出风头,便也难得附和道,“又白身材又极好的东亚女人,也难找。这设计师恐怕是与女人过不去,满世界寻不着几个能穿得住。”

  允焉本打主意今夜要“娇岑矜贵”一些,哪知刚闪亮登场便受了顶撞,便也以牙还牙:“也许换作紫棠色,往你那‘荔枝红’的光底下一立,兴许更美。”

  宝丽哼笑一声,往前走了去。

  四人说笑着跟了上去。果不其然,五人刚穿过华懋一层金灿灿的大堂,先抵达的西装绅士们纷纷驻足观瞻美人齐登场。

  假装对周遭灼灼目光视若无睹,五姐妹也前嫌尽弃,低声巧笑倩兮起来。

  “今夜邀请的女士都是贵宾,知道为什么?到场主宾都是研究院的物理、数学、化学界的学究们,以及上海香港三国上等军官与商会的大亨。你们说说,这群人,哪里会有什么女士啊?”宝丽的父亲是一位子爵,五位哥哥里头一位入了皇家学会,两位做了皇家海军的上校与中尉,也是这群姑娘里最受追捧的一个。

  舒雅道:“所以我母亲才一定叫我来,说这是极难得上等的舞会,绝没有什么心怀不轨不三不四的人。”

  另外几人往日都嫌舒雅家教太小家子气,这时候又最爱听这类小家子气的话来捧这场舞会。兰西道:“你母亲还叫你瞅准了别松手吧?”

  众人大笑,舒雅气得要打兰西;允焉也在笑,笑得脸色不大好看。

  不过一群盛装打扮的妙龄美人的打闹,在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地方,不仅无伤大雅,甚至仍是一件颇令人赏心悦目的一件事。五位姑娘自然知道自己无心之举引来万众瞩目,便吵闹得更加自然可爱了起来。

  宝荣的祖父辈就去了英国,父亲叔叔们也都是体面的英国商人,一家子都入了英国籍,便没怎么回过中国;这遭第一次回来,对于中国交际圈心里仍没个底,便请了亲戚家中一位打小长在上海的魏姓小姐一道前来,顺便若是在舞会上见到是个人物的,也好叫她在一旁介绍介绍。

  宝荣她们这群新归国的,到了一个新场合,若是缺人介绍,必定尴尬得不得了。宝荣决不允许这种错误发生,便请魏小姐一定不能比她们来得晚。从大厅乘电梯上了楼,便见魏小姐孤零零站在门厅外同样等候着的一群天生富贵里头,暗暗然的,更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魏小姐本是没机会来这样上等交际场所的。有人请她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自己拒绝这样好的机会。为此行,她已挑了自己现有最贵重的一身行头,为此还沾沾自喜了一整天,觉得自己身价都翻了一番。

  电梯门开了,见了那五位归国的小姐们,魏小姐自己也觉得自己这身过分磕碜了,脸虽仍旧微笑迎着,手与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好,竟有些无所适从。

  宝荣见自己亲戚这么上不得台面,脸上也不大好过。一下电梯,不等另外四位有机会安放目光,三两步上前来便同魏小姐介绍:“兰西·冯卡曼,宝丽·费信淳,玲娜·林,舒雅;这是沁亚·魏。”

  四人轮流介绍完自己,魏小姐一张嘴,一口即便在中西女塾受过六年英式中学教育,却摆脱不了经典洋泾浜式发音的英文口音,立马使得宝荣前功尽弃。

  另外四人脸上没说什么,仍友好的微笑的同魏小姐聊着天;那脸上无比刻意要装作是经由她才认识的那股疏远劲,却使宝荣已经知道:她这位亲戚使她今天也掉了一分价。

  魏小姐自己却没看出来。四位淑女的微笑与友好,几乎使她误以为自己也是她们之一。

  她也是十分会察言观色的。据说看是否受过高贵的英式教育,通常人们会先看腿:英式贵族家庭的女子常有机会穿长裤马靴骑马,久而久之,这高贵的后遗症便是罗圈腿。刚才出电梯时她便注意过了,其中只有一位着玫瑰红礼服,似乎是叫做宝丽的白人姑娘,便是这样的。

  当宝荣看起来似乎不大愿意搭理她时,她便尝试着去与宝丽小姐格外亲近一些。

  华懋的四楼舞厅是出了名的敞阔——一层楼修得比三层还要高,中间搭上一层,沿着半截窗户与墙跃上去,底下一层有一半便是个既可容人观瞻的舞池,二层底下阴影里头的便是给跳舞累了的人们交际用的、站着或坐着聊天喝酒场所;二层更幽雅,靠着围栏不设坐,设了坐的,便是更静谧、不容人打扰的交流所在。

  时辰未到,人尚未来足,钢琴师却已十分体贴的先弹起舒缓的咏叹调。五人挑了靠近舞池的沙发坐下来,看结伴而来的男男女女从前头走过去,或有或无的有人投来捕猎的目光。

  五位淑女拿英文交谈起来。

  兰西先咯咯笑着说:“人种与国籍也太好区分了。英国人自然不说,黄人里头,目光浅而狠的,是日本人;目光阴柔的,是中国人。玲娜,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允焉道,“也对,也不全对。”

  宝丽说道:“我倒觉得,中国人比任何人种都要狠而懒散,又难亲近。玲娜,你说是不是?”

  允焉微笑道,“宝丽说的更准确一些。”

  兰西败了一筹,转过脸去对着舞池。

  兰西与宝丽这对校花在允焉没来之前就打了许多年仗。论相貌,兰西更美一些,可惜兰西家道中落了,没能接受比宝丽更好的教育。两人明争暗夺许多年,追求者不见得谁比谁更多,眼里却只剩下彼此,却都不愿随意委身任何一位追求者,只怕更好的在后头,便永远的输给了对手。

  白人姑娘本是看不上有色人种,没想允焉入学不到一年,外头大学里中国留学生的情书也雪片似的朝她飞来,不由使两人也都对她刮目相看;又因有富有的宝荣引荐,而且她心情温和,看起来与世无争,又读书多,便成了两姐妹吵架时那个定音锤,凡事定要她说个是非对错。

  宝丽乘胜追击,“这话却并不是我说的。”

  兰西嗤笑道:“谁说的,宝荣?还是舒雅?”

  “杰克·伦敦。”宝丽抱歉道,“噢,我忘了,你们家一定不会有关于他的藏书。”

  兰西气得脸抖一抖,又接着笑:“至少我懂得不在荔枝红舞场灯光下穿玫瑰红的裙子,使我的脸与我的裙子浑然天成。”

  “好了好了,”允焉打圆场,“宝丽这一条裙子极美,少见的美——”等宝丽脸色稍好一些,她仍不忘她插自己一刀的深仇说,“若能换作更深一色,便更完美了。”

  舒雅与宝荣打圆场,言语间将战场从彼此转向来宾:“听说有许多卡文迪许与剑桥的高材生。是不是的,宝丽?”

  宝丽道:“我可对看多拉丁文词典的书呆子不感兴趣。”

  允焉神情不悦,舒雅噗嗤一声笑道:“你将玲娜那位梦中情人也骂了进去。”

  “那位牛津地质学大才子也来么?”

  允焉道,“他不来,我决不与旁人跳舞。”

  “你也会与人跳舞?”宝丽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我以为你们中国人都认为交际舞,不正当。”

  “为何这么讲?”

  “没听探戈老师讲过?交际舞,实在是与‘性’分不开的。否则为何非要一男一女跳才美,平时我们跳舞课上,两个女人跳,便没了那韵味?”

  允焉给她说红了脸,“那是艺术!怎么会是色|情?”

  兰西却来了兴趣,“那么宝丽小姐,今晚,你将会接受谁的‘性邀约’?”说着,她便拿纤长的食指若有若无的点着从门厅进来的奥本海默一行人,“是那大眼睛的犹太学者?”

  宝丽眯着眼睛摇摇头。

  “日本宪兵队军官?”

  宝丽噗嗤一声笑出声:“穿着高跟鞋,他便只能搂着我的大腿跳舞。”

  “还是哪位幸运的英国军官?”

  宝丽暗沉沉的绿色眼睛在一群高大挺拔的黑西装中间来回游移,笑而不言。

  舒雅问道:“宝丽在看谁?”

  允焉近两年有些近视,隔远了便看不清晰面孔。只突然问道,“那一群是英国军官吧,里头为什么有个似乎是黄种人面孔?”

  兰西道,“五六年前在伦敦,谁不认识zoetse,有什么好奇怪的?”

  允焉不是“老伦敦”,那个“五六年前”莫名使她吃了憋,便噤声不言。思忖间,却又觉得这个名字似乎能对应上谁的中文名,却始终想不起来。

  宝丽道,“我哥哥们常提起他。我家中人常读杰克·伦敦,也十分喜爱中国人。‘中国人阴险、懒散又难亲和’,骨子里有狼性。他们说因为zoetse,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不是吧宝丽……”

  一群小姐妹还没来得及就此打趣她,她门突然意识到厅中很大一部分目光不再停留在她们身上,而是和她们一样,往门厅看去:那里走进来三位东方美人。

  为首那一个着了件浅灰蓝的曳地长裙,与那金头发灰蓝眼睛一处,倒显得别的颜色都在镜头里失了色;又因为混血的缘故,富有雕塑感的五官上是不是因一颦一笑停留了一点韵味,是送到欧洲的珍贵东方画屏上矜持的、静态的东方韵味,她稍一动,一笑,便没了,却惹人不住想要去探寻;那灰蓝的裙子往荔枝红里一浸,突然成了鲜辣潮湿的绿,走两步,移开视线以后,便觉得满世界都是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绿迹子。

  她笑着进来以后,另一个电蓝水渍纹的影子很快的闪身进来了。她清减的身形在那一身旗袍里却不使人觉得丰满过了头,又不使人觉得空落落,正有着恰到好处的空与满;过膝的旗袍下头,木头似的两截白白的小腿,仿佛橱窗里的精致陈列;她白而清瘦得令人动容,低垂着眸子进来时,便只能觉察到那长而细密的睫毛,小手一样乖觉的搭在脸上,一晃,人与魂都没了影——指的也许是她,也许是这屋里的男士。

  在后头,气质介于少女与女人之间,应是处在某个过度,又好似从没有过渡阶段;有一点神话中小孩脸的玲珑感,漆黑的瞳孔带着一点天真的蓝,那一点点蓝有着随时都有消失在漆黑里的危险;也许眼里的黑太过重,极长的眼睛在尾巴上微微有一些下垂,所有偶尔显得有一些无辜且媚;唇润而红,因那一点过分的殷红,在整张脸上点缀着一点异样的美感,那种安静到森然且令人倍感不甚安宁的美感;她的身量在中国女子中间应当算高挑,所以才能穿住那一件连宝丽穿着都一些毁了的软绸长裙;而且正是众人强调过的:肤白削肩细腰薄而细的东方美人,裙子也正是紫棠色,在她走进门来的那一刻,那极为低调的紫棠瞬间在荔枝红的灯光里绽放成为艳红。

  看到这画面,五个绽放了一下午的淑女,霎时都犹如枯萎了一般。

  魏小姐是认识她们的,何止认识。她英文不大好,刚才在英国小姐们的谈话里,她不大有机会插上嘴,这是便见得机会来了,不嫌话多的向她们一一介绍说:

  “miatse,近才订了婚,高嫁给澳门一等一的大亨,跟着他不知跑了多少高级外交场所,极见了些世面;后头那一位家里倒是极有钱,不过上海有钱人这么多,算不得太出挑的家庭;最后面那位林三小姐可是不得了,几乎给她爸爸逐出……”

  魏小姐话没说完,先进来的“极见了些世面”的弥雅小姐眼尖,一下便见到了缩在人高马大的宝丽与兰西中间的允焉,几乎立刻没忍住似的,眉开眼笑的“哈”了一声。那是一排女士等人邀约跳舞的长凳,窄窄的一根,极长极长;五人占据了受邀请及观赏舞池的最佳位置,弥雅三步上前来,极为礼貌的用英文问道:“我与我朋友能否坐这里?”

  宝丽看了她一眼,越过她去打量楚望身上那身衣服;见楚望留神到了,便觉自己的不礼貌,这才又将目光收回来,抬眉去看弥雅,眉眼间都在说:小姐,你不请自来,失礼了。

  弥雅倒无所谓,笑笑,躬身友好问道:“这位玲娜……还叫玲娜么?玲娜小姐,我们从前认识的。”

  五人都去看藏在暗处的允焉。允焉一开始只想假装不认识她们三人,却没想弥雅不请自来,倒也不至于要说不认识,只微微动了动眉毛,极为骄矜的抬了抬高贵的下巴。

  “还记得,那么太好了。”

  弥雅毫不犹豫的拉着楚望与真真,一左一右的,贴着宝丽坐了下来。

  尔后,跳舞场上,几乎所有目光都在一刹被吸引了。

  三人旁边见惯大场面的五人,瞬间有一些不自在起来,动了动身子,如坐针毡。

  坐下以后,弥雅便笑道:“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社交场合。现场男士,国籍职业竟都十分分明。”

  不知不觉,新人竟又将话题接回了旧话题上,还更细致入微了些。虽说在三人进门一刹那便被这五位淑女列作假想敌,在弥雅开口一刹那,又忍不住去细听了起来。只可惜其中两位小姐都听不懂中文。

  “你们看,身量挺而目光锐利的便是日常着军装,又拿惯了枪的;目光谄媚自信而不知收敛的,便是那些惯常蝇营狗苟的商人;咱们的学究们呢,看多了拉丁文词典到有些近视,看人都是迷蒙的。”

  作者有话要说:真真169,弥雅166,楚望164(暂时),允焉158;老谢189,林梓桐181,小斯179四舍五入180,蒋先生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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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一章防盗的目的是:每周三结算榜单,没完成字数的黑三期不能上。所以凑一个防盗字数的章节下周替换补上,不是为了防盗,是因为我写不够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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